对话大地上的异乡者
郑欣
奥地利诗人特拉克尔有一句名言:“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人在世间追寻着他所不能确知的梦想,这一切也许仅仅因为生是一种偶然,而理想总在彼岸,因此,无论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是身处异乡。进城农民工,特别是新生代农民工,大抵也是如此。
我从2009年暑假第一次接触农民工的研究,到2018年7月出版《进城:传播学视野下的新生代农民工》,过去了将近十年。为了研究新生代农民工的城市适应,我和课题组多年如一日地扎根长三角开展都市田野调查,走遍江南各个城市街头,走进生产车间、建筑工地、酒吧、餐馆、理发店、奶茶店、快递收发点等工作场所,还进入工棚、食堂、居住地、网吧、广场、娱乐场所等新生代农民工在城市聚集、生活、消费的角落,并成为他们在陌生城市生存、适应过程中热心的分享者与见证者。
目前相关研究中的农民工大多是无声的、抽象的。特别是在定量研究中面对人口统计学意义上的农民工,研究者容易忽视研究对象的真实处境和个体能动性。因此,我们在进行农民工研究时主要采用质的研究方法来收集经验材料,并力图通过对农民工的流动、工作和生活开展深入、系统的访谈,将以往抽象的农民工转化为依据实践的逻辑而行动的、具体的农民工。
“访谈”是一种研究性交谈,是研究者通过口头谈话的方式从被研究者那里收集(或者说“建构”)第一手资料的一种研究方法。其实,在农民工研究时,与其如此专业且略显生硬地说是“访谈”,我更愿意称之为“对话”,一种平等、信任和不受拘束的对话。对于城市中的“漂泊者”或是“异乡者”,程式化的学术访谈或许有点过于正式或严肃。“对话”一词源于希腊文中的“dialogs”,意为两者之间的穿越,是主体之间的平等交往,是双方真诚的互动与沟通。被称为现代“对话”概念之父的马丁·布伯认为“存在”并非“我”自身所具有,而是发生于“我”与“你”之间。他指出个体“我”不应当把他者视为客体而形成“我—它”关系,而是应当建构平等的“我—你”关系,使人与世界、与他人之间构成平等的相遇,这种“我—你”关系和敞开心怀便被称之为“对话”。如此“对话”在农民工研究中尤为重要。
与农民工进行对话,首先需要研究者自己能够清醒地认识到“我是谁”。提起研究者,我们常有“局内人”和“局外人”的区分或比较,也会讨论研究者个人的“前见”与“偏见”。但是这一切都得回到研究者的自我认知与自我定位上来,即回答“我是谁”。也许你是学者、专家,你手握一堆理论武器与测量工具,事先也设计了一套科学规范的调查方案与流程,但在农民工研究的都市田野中,也许这都不是什么有效的通行证,只会是他们在接受调查时保持沉默、表现木讷、不知所措直至敷衍拒绝的催化剂。在研究农民工时,如果能够少一些精英视角,少一些心理优越感,多一些同理心,多一些换位思考,能够意识到“我”也是“大地上的异乡者”,我们的灵魂一样都在途中,也许双方就有了对话的基础。
与农民工对话,对研究者来说,比起问“我是谁”更重要的问题其实是要明白“他是谁”。记得几年前在一次学术会议上,有位期刊主编曾经质疑我:“你论文中的‘发型总监’还能算新生代农民工吗?”殊不知,我们的研究对象已经不再是以前在单一行业务工的老一代农民工,除了身份的差异,他们的职业和外表已经愈加具有隐蔽性,也越来越趋同于城里的同龄人。他们会和城里年轻人一样消费和打扮,他们也有越来越都市化的闲暇生活,他们也是人手一部智能手机,他们也是社交媒体使用达人。他们也会去新东方烹饪学校等机构接受培训,甚至还会去大学里读夜大,他们也有自己的人生规划,也有自己的“小目标”,也有自己的想法。而且他们不再都是普通的打工者,也会是级别较高的管理者,甚至已经是自己创业做“老板”的私营业主。总之,如果你对他们的认识还停留在刻板印象或文献中,你们之间的对话就根本无法进行。也许你一开口,就会“把天聊死”。只有你事先做好功课得以知道“他是谁、他来自哪里、他在城里做什么、他又在想什么、他对什么感兴趣、他的未来在哪里”,如果再进一步知道和承认他们除了生活也有“诗和远方”,或许你们就会无话不谈。
与农民工对话,还要考验研究者在对话过程中能否“沉浸”其中。不得不承认,城乡的对立抑或阶层的差异,还是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尽管我们与农民工也会有共同的城市生活,但由于分处不同的符号与意义世界,我们可能无法把握研究对象的所言所行,而难以达成一致的认识与理解。吉登斯认为,研究者要想使研究取得成功,就必须保有和研究对象共有的世界相一致的语言和概念;研究者要想理解研究对象言语和行动的意义,就要力争做到能够沉浸其中。这种“沉浸”不是指加入某个群体成为研究对象的一员,而是寻找一种参与其中的方法。也就是通过“对话”,一种介入式的对话顺利进入到研究对象的日常生活世界中去。否则,你一定无法体会进城前他们对城市的想象与恐惧,进城后他们面临各种风险时的迟钝与莽撞,以及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无奈、对个人未来的规划与无助、对城市生存的努力与焦虑、对情感生活的细腻与深藏,以及他们对乡土文化的记忆与断裂等。唯有沉浸其中,对话才能持续、深入,也才能读懂他们。
最终,与农民工对话是为了达成共同的理解。对话的过程绝非是一个传达自己的观念和意见的过程,而是一个双方心灵的交流并相互认同的过程。英国的思想家戴维·伯姆则认为:“对话仿佛是一种流淌于人们之间的意义溪流,它使所有对话者都能够参与和分享这一意义之溪,并因此能够在群体中萌生新的理解和共识。”我在《进城》一书的后记中这么写道:“尽管这是一本学术著作,但相信农民工们能够读得懂、读得下去,也希望他们能够认同本书的一些描述和分析。其实,所有读者中,我最在乎的就是他们。”对于农民工的关注,某种程度上就是对于我们自身的关注。他们的空间转换、身份流动与生命轨迹,何尝不是每一个从他乡来到异乡的流动个体的昨天、今天与明天。
我们都是大地上的异乡者。也许只有灵魂的相遇,才是最好的对话、最好的理解、最好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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