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具象化:安置肉身以后
文 / 阮汨君 图 / 阮汨君 程长婴
“身体与灵魂,总要有一个在路上。”现代技术对肉身的赋权在于,使其能更轻易地抵达尽可能远的远方。远方的具象化使人们一面将更多的人迹罕至处开辟为新的远方,一面考虑如何在抵达处更好地安置肉身。
位于浙江丽水的下南山村便成了这样一处远方。在下南山村出现以前,乡村民居已然经历过数次迭代。一位本地村民说:“最早的民宿其实就是去某个农户家借住一下,那时候愿意住民宿的人多少都是有些疯疯癫癫的。”追问下去,之所以使用“疯癫”一词,在于彼时的群体主要是艺术家、摄影师、徒步爱好者,他们对远方的追逐近乎一种苦行僧式的朝圣体验,是行动者对未经准备的环境的闯入,他们想要体验的是“少有人走的路”,而日常生活往往被他们抛诸身后。
下南山村显然无意于此,它意在创造的,是对日常生活稍有逸出的接纳处。在此之前,它只是数座被荒废的古村落之一。2012年,在“千万工程”的背景下,当地循着“保护+开发+利用”“保护+众创”“修旧如故”等理念的指引,引入专业团队进行修缮,作为浙西南山地民居的典型,下南山村的夯土墙、木构架、小青瓦得以存续,框定了未来民居村落的基本轮廓。历时16个月的修缮与改造,他们辟出了一方全新的空间,只有悉心保留的几面残垣昭示着曾经的过往,暗示着一种对过去与未来的接续。
新空间的功能不再停留于包容本地村民的日常生活,还需接纳与安置那些对远方有所向往的个体。这个村落的文化元素被精细拆解后分散在空间的各个角落,等待来客的捕捉:或许是被推开的某扇门,它是从当地某村民家的杂物间收来的,被小心清洗后安在此处;或许是随处可见的夯土墙,粗粝钝拙的外表提示着当地居民多年来积攒的生存智慧;或许是被端上饭桌的一饭一蔬,是以具有地方特色的烹饪方式处理后的自然馈赠;或许仅仅是村民的几句乡音,诸如此类。有时候,它们也被整合进精心设计的农产品采摘、农家乐、农事节庆、民俗体验之中。
“保护+众创”的理念昭示了一种交互与融合,本地村民的日常生活也因此得以拓展。在以住宿为主的空间中,下南山村精心置入了“空间中的空间”:一间图书馆与一间美术馆。图书馆面积不大,隔出上下两层,馆中的选书在考虑潜在读者阅读品味的基础上颇费了一些心思,既避开了随处可见的成功学与“鸡汤”,又避免了过于曲高和寡后的无人问津。美术馆是“艺术助推乡村振兴”的衍生品,美术馆的主体在松阳,在下南山村的这处场馆可以称得上是主体场馆的精神碎片,但仍延续了不占有环境,而是借势从土地中长出的理念。美术馆陈列了一些画作与收藏品,这些作品或迎合了主流审美,或仅为表达自我,等待来客的驻足。主理人称这种场景为“不发声的发声”,作者的理念与看客的精神在驻足的一刻发生了碰撞。一位村民讲述自己的经历:“我第一次看到这幅画,觉得这是什么玩意嘛,谁能看得懂。但看多几次,好像也有那么点意思了,至少我开始琢磨了。”
这些空间中的空间也不全然是为了教化。市场的力量再一次得到证明,村民们习以为常的食材、用品,被包装整合后,在他们称为“村长直播间”的玻璃房中被反复叫卖,最终抵达各自的远方,富民强村的愿景以这样一种因应时势的方式被落实和实践。美术馆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艺术家与收藏家,在此举办沙龙和展览,找寻自己的同类。作品同样通过直播的方式拍卖,被送往全国各地,化解了艺术家的生存压力。一些年轻人厌倦了竞争激烈、生存空间日益逼仄的城市生活,来到这里工作,以各种身份、角色构成日渐完整的产业链上的一环,试图重新开启自己的生活。
外来者试图洗去一些城市生活中过度精致的装扮,重返日常生活中早已稀缺的松弛与质朴,并抱着某种雄心壮志介入当地生活,但乡村的坚固结构无疑也是对理想主义者的试炼。村民开始习得市场经济中标准化服务的思维,用自己的理解践行着,使此前不断退避坍缩的日常生活重新获得力量,与更远的世界发生链接,但曾经的日常也因此改变,成为流逝的记忆。经济生活、精神生活在有意无意的布局与安置下融为一体,交错嵌入这片土地之中,逐渐长出新的事物。新生的空间获得了超出其实体的能量,既接住了向往远方的个体的期待,又承托起了当地村民的日常生活。或许有朝一日,短暂的驻足会换来越来越多的长久安置,具象的远方会成为某些人的归处。
修缮前的下南山村
修缮后的下南山村
修缮后的下南山村一角
修缮后的下南山村一角
修缮后的美术馆
美术馆内部
下南山村保留的墙体与门框
保留下来的青瓦做成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