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米,不再提”:让她们被听见
文 / 邵秋露 图 / 孙恒 邵秋露
参与共创村歌计划前,我是一名在读的硕士研究生,面对学业和就业的双重压力,我常以读书时能否获得奖学金,毕业后能否进入“大厂”的标准掂量取得这个学位是否“值”。我质疑过这套价值观,但也无法摆脱。直到我参与村歌计划,一首、两首、三首……在一次次村歌共创的过程中,乡村妇女们如芦苇般坚韧的生命力不断感染着我,并重塑了我的价值观。
重庆市武隆区后坪苗族土家族乡文凤村村歌《文凤之歌》,是我作为协作者参与的第一首村歌。文凤村参与村歌共创的男性村民多于女性村民,不论是在讲述“我和村庄的生命故事”这样的固定环节,还是在选择“啰儿啰”山歌调或劳动号子作为曲调的特殊状况下,女性全程的参与感都很低。当时,定了“啰儿啰”山歌调后,参与村歌共创的男性村民们围成一圈,凝神皱眉,认为“啰儿啰”山歌调不如劳动号子有精气神,要求孙恒改曲,这种决定村歌曲调,且最能体现村民在共创中的能动性的关键时刻,没有女性的身影,仿佛“当家做主”的都是男人,不论这个家是小家还是村集体。
我唯一记住的一位女性是村妇女主任胡天容。她和协作者一道提供后勤支持,打扫整理集体创作工作坊,准备茶水零食,当我们让她停下来跟着孙恒的节奏“上课”时,她却说要去忙村委会的事。
我在田野日记里记录过这样的场景:“在小组分享完生命故事后,志愿者将每个人生命中的重要事件写在大白纸上,大家围坐在一起倾听每个人的故事。男性们大多曾走南闯北,离开故乡,尤其是长者,他们见证过、参与过国家的不少大事件。相较之下,女性的生命故事显得十分平凡,她们人生故事的时间标记基本上离不开结婚、生子。这样的性别比较,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后来,我反复斟酌这段话,并质问自己,究竟是女性的参与感低还是协作者对在场妇女有一种忽视?事实上,村里的妇女们也曾参与过文凤村基根道路的修建,和男人们一样挖土、背石头,只是她们羞于表达,协作者也没有刨根问底,在女性本身“声音不大”的情况下,没有多给她们一些表达的机会,没有试着成为她们的“扩音器”。
经历了第一次共创村歌后,我对如何扩大女性的“声音”有了思考。首先,要在“我和村庄的生命故事”“村庄大事记”这些男女分组讨论的环节多给她们开口的机会。在福建省宁德市屏南县熙岭乡墘头村村歌《梦墘头》的创作过程中,在场妇女大都谈到了当年被忽悠——“墘头有饭吃”,我抓住这个点,追问这些妇女当初怎么来到墘头村的。
李苏香说,她家里穷,14岁时听说“福建有饭吃”,便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从浙江义乌来到墘头,来了以后大失所望。“什么饭哪!只有地瓜米!不要再提了!”李苏香撇着嘴说被人忽悠了,逗得其他人捧腹大笑。同组的胡天珍是重庆垫江人,19岁时被人带到墘头结婚,婚后一直在家里干农活。她只讲了这两句便说,“我不想说,我不会说”,然后掩面哭泣。李苏香说:“不要再提了,她的日子太苦了”。这句“不再提”成为拥有相似经历,远离故乡的媳妇们的暗号,也是她们打开新生活的钥匙。
就这样,“地瓜米,不再提”被选作村歌歌词。李苏香说:“没想到我只随便感叹一句,就能写成歌词,有种被重视的感觉。”时过境迁,早已没人再问起:她们出生在哪儿?为何来墘头村?共创村歌中因为叙述个人的生命故事,让过往的苦难有了释放的通道,这句“地瓜米,不再提”在妇女中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共鸣。后来,在集中讨论歌词时,有男性村民不赞同将这句话写进村歌,可在听完妇女们的故事后,他们理解了其背后的意义。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关注妇女的重要,以及男女分组讨论的必要。只有给予足够的关注,她们才敢于流露个人情感,一旦有男性在场,她们往往习惯于沉默地倾听。或许,共创村歌还可以成为农村妇女们抒发情感,产生集体归属感的媒介,借由共创村歌的集体访谈,成为妇女们的一次集体“叙事治疗”。
共创过程中,我第一次听到男性村民对妇女由衷的赞美是在协作陕西省榆林市佳县朱佳坬镇泥河沟村的村歌《红枣枣》时。在“我与村庄的生命故事”讲述环节,女性小组的几位年长者一脸骄傲地说,自己以前是“铁姑娘战斗队”的,白天参加集体劳动,修丁字坝防洪,晚上还要去帮其他村民缝补、打扫。这一经历让不少男性村民刮目相看。“铁姑娘”呈现了中国妇女独有的一种坚韧,孙恒把代表泥河沟村女性村民形象的“铁姑娘”写进副歌,与代表该村男性村民形象的“老愚公”相呼应。
在一次次协作中,我学会了站在女性村民的角度,以她们所处的环境看待其行为,不再用自己以往的价值标准评判她们,从她们讲述的故事中找到可以放大的细节切入,肯定其价值与贡献。逐渐,我发现参加集体创作的女性村民多了起来,她们在讨论歌词和尝试创作曲调环节总能大放异彩。
共创村歌的过程是参与者抒发情感、展现自我、表达诉求的过程,作为协作者,倾听农村女性的声音,目睹发生在她们身上的变化,让我认识到肯定自我价值才能更好地发挥自我价值,发挥个人价值不在于达成了多大的目标,而在于自身对所属群体和社会做出了什么贡献。在共创村歌的过程中,改变的何止是她们,我也重新认识了自己,改变了自己。
文凤村共创村歌的协作者们
协作者在泥河沟村爬上金狮山,感受当地风土人情
墘头村的妇女们畅谈自己与村庄的生命故事
泥河沟村的女性小组在分享生命故事,红衣妇女曾是“铁姑娘战斗队”的成员
墘头村妇女李巧仙与协作者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