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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厂田野与生命历程

文 / 图 贾文娟

  现在想来,横亘在研究者与田野之间的,可能恰是我们的敬畏。

  我的田野选择是出于对个人生命历程进行反省的渴望。我成长在太行山脚下的小城,她伫立于中国南北大干线京广铁路之上,因具有丰富的矿石资源,在20世纪50年代建设了大批重工、机械与采矿类的国企。我们家族几乎所有人都在国企工作。七八岁时,舅舅曾带我和表姐参观过化工电机厂的车间,直到今天,我还对那个充满铁锈的嘈杂空间记忆深刻。单位生活,于我而言就是免费的电费、水费、取暖费,周末人满为患的澡堂、食堂里的青椒炒肉,以及父母每个月都排队去领取的鸡蛋。然而,我上中学后,美好的单位生活就戛然而止了。父亲单位的公共澡堂、食堂,连同筒子楼前的苹果树被一起推倒,其他国企的情况也每况愈下。“非典”肆虐的那一年,这个小城的前途如同它的空气一样布满尘霾,而我,来到南方寻找未来。多年来,国企记忆连同生命历程一起被我埋藏在脑海最深处,直到导师的建议唤醒了它。我想要去研究国企。

  然而,沉醉于乡愁的我,立刻就被国企这只“巨鲸”吞噬了。纷沓而至的事件给了我当头几棒。第一件事是我们被企业权力纷争所累及。同意我们入厂调研的是南厂前董事长,但在我们进行档案收集时,他被突然调离,办公室主任随后就把我们“请”出了档案室。第二件事是,由管理者带入田野的我,受到了工人的敌视。当我揣着纸笔到机加工和铆焊作业区,微笑着和工人搭话时,有人像避瘟一样躲开、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恨不得用眼神杀了我。我看上去进入了南厂,但并未进入田野……这种尴尬的局面直到铣工袁姐热情地收我为徒后才有所好转。在我坚持帮她扫地、倒水、泡茶、拆换工件几天后,有名工人停在铣床前,问我:“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原来,车间传说我是上面派来的间谍,负责记录谁和上面对着干。第三件事是我被卷入劳资矛盾的漩涡中。有一次,我访谈汽轮机工人时,刚好撞上了来车间巡视的总经理。他冲我们径直走来,严肃地询问工人为什么串岗。工人顺势把我推到前面:“这就是我们的总经理,你问问他,我们工资为什么这么低!”当时,所有人都望向我,空气瞬间凝滞了。好在当我询问工资问题时,总经理同意接受我的访谈。但这猝不及防的几棒,已让我不知何去何从。

  即便有所防范,我还是迷失在田野之中——我发现,围绕着同一件事,人们的说法大相径庭:工人说管理者“吃人不吐骨”;管理者却说“工人有空子就钻”。前者的逻辑是:“工资那么低,我怎么可能努力工作”?后者的逻辑是:“你不努力工作,企业没利润,工资怎么涨?”这时,我陷入了作为社会科学研究者与劳工研究者的双重困境——我既看不清“真相”,也没能力向劳动者提供帮助。我曾不断阅读布洛维的《制造同意》和《拓展个案法》,试图从智者身上找到面对“巨鲸”的勇气,但获得的只是被轻易摧毁的故作镇定。一次,我在车间里发放农民工调查问卷时,一名躲在墙角抽烟的铆焊工先是拒绝填写问卷,尔后又嘲笑道:“实话说吧,我觉得你们做这些是没用的!”当我谈理论道情怀时,他不屑地说:“这些调查不也是领导看一下就扔桌子上了?”说完,他抖着腿笑了。而我,作为研究者的尊严与信心却被一并击垮。返校后,我不断问自己:我是谁?我到底在做什么?研究者知晓怎样小心翼翼地避免“权力效应”,但在被书写者眼中,我不过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傻学生。

  理论能赋予研究者自信与骄傲,但是,只有在真实的磨炼中,研究者才能懂得如何把握纷乱复杂的田野。这个过程与其说是学术智识的增加,毋宁是人生体悟的累积。所以,当不知道行将何处时,不妨坦然接受田野的洗礼。我不再试图把控田野,不纠结于理论,也放下了访谈提纲。我的田野就是与师傅喝早茶,和管理者谈天说地,听老职工讲过去,与年轻人聊未来。当我放开自己时,变化也悄然而至:放弃成见后,我学会了倾听;放下研究者身份后,我开始成为一个真正的田野研究者;不再囿于某种立场后,“真实”反而浮现出来了。

  布迪厄说,研究者“需要毫不隐晦地开诚布公,同时尽可能始终忘掉自己的存在”。做到这点之所以困难,恰是因为我们接受了专业训练并纠结于此:在田野中,担心自己没有践行方法论,找不到研究问题,无法创新理论,或有违研究伦理。结果,当我们面对复杂性的冲击时,我们倍感焦虑。但是,那从生命历程中而来,又将汇入生命历程中去的“田野”,必然是只属于学者自己的构造,这怎样才能装到别人的套子里呢?所以,如果说经历了这一切,我有什么感悟的话,那就是不妨承认自己的局限,接受自己的不足,不回避“误入歧途”,然后,直面田野,就让它融入我们的生命历程本身。